张玉环儿子:顶着“杀人犯儿子”标签 生活艰难

从南昌市监狱到进贤县张家村不过123公里,这段回家的路,张玉环足足走了近27年。

在冰冷的高墙内,张玉环始终没有放弃自证清白,亲手写下数百封申诉信。

高墙外,时时刻刻牵挂着张玉环的家人深信,一个老实的木匠,绝不会对两个孩子痛下杀手。

27年来,大哥张民强每周至少要跑一次法院。前妻宋小女虽已改嫁,但帮助张玉环沉冤昭雪的心愿,却从未改变。

终于,在被羁押9778天后,张玉环重获自由。

入狱:兄弟俩寄出近千封申诉信

时间拨向1993年10月。进贤县张家村两名失踪男童,被人发现浮尸水库。2天后,同村的张玉环被警方锁定为嫌疑人。

经过两次一审,南昌市中院于2001年11月判决认定张玉环犯故意杀人罪,判处死缓,后江西省高院裁定维持原判。

张玉环真是清白之身?

作为大哥,张民强曾经有所动摇,他曾这样质问弟弟“是不是你做的?如果是你做的,你就应该接受惩罚。”

“不是我!”张民强至今还记得,当时弟弟的回答十分坚定。也正是从那时起,为了弟弟他踏上了漫长的伸冤路,他深知如果连他都不帮忙,弟弟永远不可能沉冤昭雪。

2001年张玉环被判处死缓厚,每次去探监,张民强都会带着至少50个信封和邮票,他告诉弟弟无论有没有回应,每周都要给相关部门写一封申诉信。

张民强回忆,在监狱内弟弟曾几次自残,工作人员打电话给他,让他帮忙劝一劝,他觉得通过写信的方式,能够让弟弟看到希望。

弟弟在高墙内写,他在外面也没闲着,每周去一次法院是雷打不动的,其他各个部门他也是常客。

600多封申诉信从张玉环手中寄出,张民强寄出的也有300多封,然而兄弟俩一笔一划写出的近千封信件,几乎都石沉大海。

2008年,最高人民检察院控告检察厅的一份回复函,让两人看到了希望,回复函写道:张玉环,你的来信已收悉,根据有关规定,已将你的来信转往江西省高级人民法院处理。

张玉环说,这是他20多年来,收到的唯一一份带有公章的回函。

申冤:妻子为丈夫查词典学写字

前妻宋小女,至今记得1993年张玉环被警方带走时的情形。

那天,与平常并无不同,张玉环去田里种小麦,宋小女则在家照看3岁和4岁的儿子。午饭时间,张玉环反常的没有回家,有邻居告诉宋小女,他的丈夫在村支书家吃饭。

好端端的,怎么去了村支书家?抱着孩子刚走到村支书家门口,宋小女便看到了民警带走张玉环的一幕。

“我撕心裂肺的喊,他好像没有听到。”宋小女仍记得,当时她怕孩子站不稳摔倒,快速把孩子按趴在地上,随后发疯一般去追,但警车却渐行渐远,她只看到了丈夫登上警车的背影。

惊慌之下,她到村支书家询问,村支书告诉她张玉环只是去做笔录了,她这才放下心来。因为,两个孩子死后,村里所有人都去做过笔录,她也一样去过。

彼时的宋小女万万没有想到,这一眼就是她在村里见张玉环的最后一面,直到27年后的这一刻,两人才在家乡再次相见。

“无论别人怎么想,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清白。”宋小女确信,张玉环绝不是杀人凶手,更何况是对两个稚嫩的孩子下手。

宋小女是宋家排行最小的女儿,与张玉环结婚时年仅18岁。

“我不会干农活,张玉环也不要我干。”宋小女说,她偶尔主动提出帮张玉环干些农活,也总会被拒绝。

儿子出生后,张玉环对家庭则更是关怀备至。宋小女至今还记得,有一次张玉环买了一斤肉,回来做熟了分装进3个碗,让她跟儿子吃。她觉得不行,将自己碗中的肉分出一半到第四个碗,让张玉环一起吃。但张玉环却告诉她,“自己在外面做木匠,常常能在雇主家跟着吃好的。”

丈夫被指控为杀人犯后,一时间各种负面情绪在身体中奔涌,她直接晕厥在地。

那一年,是宋小女人生中最灰暗的一年,众人的非议,让她无法继续在村里立足。她带着两个孩子,辗转于各个亲友家,靠着大家的救济生活,然而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。

丈夫被捕,家庭一夜之间失去经济来源,她必须担负起抚养两个儿子的重任。1994年,她将两个儿子留在进贤,自己在大嫂的介绍下去深圳打工。

“当时说去当服务员,我连服务员是什么都不知道。”宋小女说,直到同事要她拿起纸笔帮客人点菜,她才发现不识字的她,根本做不了服务员。最后,她被安排到后厨洗碗。

对于洗碗工宋小女来说,虽然仍没有从丈夫被捕的伤痛中走出来,但赚钱养家暂时成为了她生活的重心。

直到1997年,大姐夫打电话,告诉了她一个善意的谎言,说张玉环重获自由了。

满怀激动之下,她请求经理立即帮她买了一张飞回南昌的机票。“都知道平时我买个水果都舍不得,突然要买飞机票,经理觉得我疯了。”宋小女告诉记者,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坐飞机。

然而这张机票,换来的只有失望。短暂陪伴了孩子两个月,宋小女便再次回到深圳,但一名男同事对她动手动脚,还称“你老公是杀人犯”,这触及了她的底线,并下定决心回南昌,一边工作一边帮丈夫申冤。

在南昌宋小女找到了一份洗碗的工作,不过她向老板提出,每月少拿20元工资,因为每周一上午,她都有自己的事要办。

此后在南昌的3年,宋小女每周一上午,都要为丈夫而奔波。期间,一位工作人员告诉她,闷头跑不如写申诉信。宋小女还记得,第一封申诉信,她对着字典写了好几天才完成。

一晃3年,丈夫的案子没有丝毫进展,她的身体却先出了状况。那段时间,她查出了肿瘤,医生告诉她必须手术,为了两个儿子考虑,纵然放不下张玉环,她还是选择了改嫁。

婚前,宋小女却提出了三个条件:一是要对两个孩子好,二是想去见张玉环时不能阻拦,最后是每年都要去看张玉环的母亲。

改嫁前夕,宋小女去见了张玉环,两人痛哭流泪。那一年,她跟着现任丈夫去了福建。

此后许多年里,宋小女见过张玉环的次数不超过十次,但她和张玉环的大哥一起,始终没有放弃替张玉环伸冤。

转机:律师接手再审程序重启

为何家属伸冤20多年无果?

张玉环案的代理律师、广东德纳(武汉)律师事务所律师尚满庆说,张玉环及家人虽然多年来一直在申冤,但都是通过信访渠道,并没有通过正当的法律程序,所以案件一直没有进入再审程序,直至2017年他们代理后,才进入再审环节。

对此,张民强有些无奈,他说“不是不想,而是不能”。

早年,先后曾有两名律师为弟弟进行辩护,但那时相关工作更多是流于形式。2012年,在一位好心人的帮助下,他联系上北京的一位律师,当时这位律师看过相关材料后,明确表示可以接手弟弟的案件,但却需要一笔不菲的费用。

当年他提出,弟弟的案子胜算非常大,如果顺利能洗脱冤屈,他们愿意拿出国家赔偿金支付相关费用。但当初那名律师,却再没有联系过他。

转机在2017年出现,当年王飞、尚满庆等律师处理另一宗案件时,曾到南昌短暂停留,在一位媒体人的帮助下,他与几位律师见了面,当时看了相关资料,几位律师就告诉他案子肯定有问题,他们约定次日一早到监狱见弟弟一面。

虽然已记不清具体日期,但张民强却清楚记得那天的发生的一幕幕,他始终认为,那是最具转折性的一天。

那是2017年3月底,他和几位律师前往南昌监狱,印象中他们所在的位置,离监狱探视房房门有十多米距离,当时弟弟推门而入,一路小跑着来到他们面前。

此前,张民强去监狱探视,从没见过这样兴奋的弟弟。事后,他才知道,有工作人员提前告诉了弟弟,有家属带着律师来看望,“上一次弟弟见律师还是十多年前,他觉得又有了希望。”

按照相关规定,正常探视时间是半个小时,当时他们又申请延长了半小时,才将案情完全了解清楚。

煎熬。对于张民强和家属来说,最害怕的是给了希望,最终却迎来失望。

在那次监狱见面后,张民强和家属迟迟没有等来律师的答复,似乎曾经的剧情又将再次上演。

2017年8月,张民强得到几位律师的答复,他们将正式接手张玉环案。

尚满庆说,当年他经过初步了解,就感觉案件存在问题。而张玉环的前妻宋小女和哥哥张明强一直为其申冤,也打动了他们。有一次,宋小女去探监,问张玉环是否真杀了人,当时张玉环说自己是无辜的。宋小女深信不疑,虽然生活艰辛却一直没有放弃为其申冤。

北京泽博律师事务所律师王飞则发文称:“虽然很累,伸冤的路很长,虽然家属连基本的差旅费都支付不起,但在南昌监狱看到那双渴望清白和自由的眼神,无论如何都无法抵抗。将心比心,我心软了,终于决定要帮张玉环一把,就算是对我们良心的救赎。”

此前,王飞和尚满庆也总结出了张玉环案的六大疑点:物证缺乏鉴定,无法直接证明张玉环作案,无法排除其他可能性并形成证据闭环,全案仅有的两份有罪供述之间存在很大出入,江西高院终审时没有律师为张玉环辩护,涉嫌程序违法等。

张玉环于1993年11月3日和11月4日作出的两份有罪供述是该案定罪的主要依据,但两者之间在第一作案现场、作案工具、作案手法、藏尸地点等情节上存在诸多矛盾。

尚满庆说,经过详细的调查,他们发现该案确实属于冤案。

儿子:敬佩父亲的坚强

案发时,张玉环的两个儿子分别5岁、3岁。

顶着“杀人犯儿子”的标签,两个孩子度过了一段卑微的童年。

二儿子张保刚已是而立之年,随着父亲重获清白之身,曾经挥之不去的标签终于被撕去,但过往种种仍历历在目。

1993年,张玉环被警方带走后不久,母亲宋小女为了挣钱养家远走深圳打工。3岁的张保刚被送到了隔壁村的外公家抚养,而4岁的哥哥张保仁则留在了本村奶奶家。

“那小孩家里杀了人”“他的爸爸是杀人犯”……张保刚说,上学时总会有这样的话语传到他这里。更恶劣的是,后来哥哥也回到了村里住,曾经被同村的孩子打断过腿,他们还被在嘴里塞过牛粪,这些经历都是埋藏在心里难以抹去的伤疤。

旁人异样的眼光,和同龄人的刻意躲避,让兄弟俩倍感失落。

童年饱受欺凌,但每当他们在外面受了冷落,外公和家人仍然鼓励他“你父亲是被冤枉的,我们都相信。你自己要坚强、懂事。”

7岁那年,外公去世给了张保刚沉重的一击,他和哥哥两人全靠奶奶抚养,生活愈发困难,“那样的情况下,自然而然有了埋怨父亲的情绪。”

坐在自家后院的柚子树下,张保刚不断腾挪凳子以躲避烈日的照射,但他早在幼年时便失去了所有荫蔽。

奶奶靠着种地,以及宋小女在外打工的微薄收入,勉力支撑着2个孙子的生活起居。

“没饭吃就饿着,没衣服穿就在路上捡。我跟我哥经常穿女鞋,没有一条裤子是没有破洞的。”张保刚告诉记者,当时整个家里没有收入来源,但由于父亲羁押在案,他们得不到任何社会救济。

直到8岁那年,张保刚才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“杀人犯”。

“8岁那年,我才第一次喊出了‘爸爸’。”张保刚记得,进贤县法院开庭审理父亲的案子,他和奶奶还有哥哥一起前往法院陪审。

“我是冤枉的。”这是眼前的“陌生男人”看到他后说的第一句话。随后,男人露出大腿处的伤痕,告诉他们自己受到了严刑拷打。“他一边说话一边哭着想过来抱我们,但是警察拦住了,他过不来。”张保刚回忆道。

成年后,张保刚共探视过父亲5次,每一次他都记得非常清楚。

然而10年来,两人的对话一直保持不变的模式。张保刚说,每次探视时间半小时,父子两先是坐下痛哭,然后聊一聊生活的近况。最后,父亲一定会强调自己是冤枉的,让他们多跑一跑。

尝试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,但事情还是没有转机,这种无力感让张保刚感到难受和委屈。

在他的内心中,一直有两个声音。一声音告诉他,父亲也是受害者,应该多体谅一些,另外一个则鬼鬼作祟,无论如何崩塌的家庭是因父亲而起。

“这些年我也有了孩子,这才体会到父亲的难处。”张保刚说,二十多年的申冤路,如今父亲终于沉冤得雪,他对父亲心生敬佩,如果那样的经历发生在他的身上,自己可能远不如父亲坚强。

团聚:27年等来这个拥抱

8月4日晚6时40分,在阵阵鞭炮声中,离开家乡近27载的张玉环回到了村子。

当年背对着宋小女的男人,这一次终于转过了身,只是一切早已物是人非。

母亲张炳莲、前妻宋小女以及两个儿子,与张玉环紧紧拥抱在一起痛哭失声,所有的困难和委屈在这一刻化作泪水。

对于饱受磨难的一家人来说,这个迟来的拥抱,他们已经等待了9778天。

回到家的第一个夜晚,张玉环根本没睡着。昨日上午,不到6点他就爬起了床,他说监狱里即使是睡觉,也会开着一个灯,在家里关灯睡觉他反而有些不习惯。

起床后,在儿子陪伴下,张玉环围着村子走了一圈。当年的老宅,如今几乎已经完全坍塌,屋子里的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和尚存半截的墙长在了一起,空荡荡的房顶,被茂密的树叶遮盖。

屋子里的瓦片铺满了地面,房里一个还剩两片木板的储物柜,勾起了他的回忆,他说当年新婚家具都是他一手打造的。

经过两个孩子的家时,张玉环没有过多停留,他说自己不会主动与两家人见面,当年事发的水库,他也不会专程再过去。

27年沧桑巨变,重获自由的张玉环却显得与现代社会有些格格不入。

记忆中的拉绳开关不见了,想要开一盏灯,这个53岁的成年人,尴尬地有些无所适从。

张保刚说,他已经和哥哥商量好,接下来一段日子,他会和哥哥轮流在老家照顾父亲,教他融入新生活。

宋小女则称,张玉环没能赶上两个孩子的童年,她希望张玉环能够在孙子和孙女身上,找回做父亲的感觉。这两天,她还没能和张玉环好好说上话,她会在进贤老家过几天团圆生活,之后再回到现在丈夫身边,“这些年,因为张玉环的案子,我亏欠他太多”。

对于前妻的选择,张玉环十分理解,他说前妻因为他吃了太多苦,只希望今后她能够幸福平安。

谈及今后的打算,张玉环说,他想用自己的双手生存下去,当初的木工手艺早已荒废,希望国家能够分给他几块田地,他一边干农活,一边敬孝母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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